35 克里特岛的弹跳
大雪纷飞中的下山之途
如果你真的要灭火,就扑灭它。但如果过于谨慎、心怀恐惧,你就会被烧伤。
狄奥·克里索斯托(Dio Chrysostom)
古希腊哲学家
《金句》(Golden-Tongued)
我并不指望下雪会帮我解决问题。
大约在5月初,也就是当年帕迪逃跑的季节,我和克里斯开始追寻帕迪的撤退线路。克里特岛的春天就像其他地方的盛夏一样热。在烈日下,人们很快就会大汗淋漓。我们穿过拉西提牧场的时候,偶然发现一条天然的溪水。天气太热了,于是,我们扯下衣服,裸着跳进去泡澡。那天余下的时间,我们一边找路,一边找这种天赐的泳池。
艾达山是另一种状况。天亮时,我们站在山脚,发现通往山顶的峡谷仍然被皑皑白雪封堵。因为没有办法绕过它,所以克里斯和我唯一能走的路就是先下到溪谷,希望积雪坚固得足以承受我们的体重,然后踩着雪爬上山。如果我们想用这个方法,就必须马上出发。因为一旦太阳高升之后,积雪表面的硬壳就会疏松,我们很容易就会陷入积雪中。
“我们要爬多高?”我问克里斯。
“爬多高?”他说,“大概3 000米吧。”克里斯向后瞟了一眼,太阳正在我们背后照耀着山顶。我们要从大约海平面的高度出发,所以在日落前还有很长的垂直高度需要爬升。“我们出发吧!”
我们背起背包开始往山上爬,沿着碎石堆的边缘,向着峡谷的方向按照对角线迂回地前进。石头的向上坡度突然变得陡峭险峻,我们不得不用双手抓着岩石往上爬,并且使胸口尽可能贴在石头上面,以防止背包使人失重,落入山涧。我们立足处的石头既薄又易碎,两个小时后,走到手指深的积雪处时,我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。我们顺着峡谷继续往里走,高兴地看到峡谷里结冰了,所以心想着走起来会容易些!可是没高兴多久,我们就撞穿了冰壳,臀部以下都陷进了冰里。
把自己弄出来的唯一办法是先保住腹部。我们用双手抓紧地面,一点点把自己的躯体挪出雪坑;然后,整个人平躺在雪地上用踢和游的动作,逐渐把脚完全拔出来。但是没走几步,我们再次掉了进去。我们一路不停地陷进雪坑,直到遇到一个冻成玻璃状的陡峭冰面。这个状况更加棘手,如果站不稳,可能会滑倒并向后滑,以火箭一般的速度一路往下冲,直到撞上岩石。我庆幸自己之前有几个月跟着厄万训练,可以依靠腰以下的力量,而克里斯一如既往地凭直觉就知道要怎么做。他弯下腰,四肢落地,我也在后面模仿他的动作,用脚趾踢着地面缓慢地一点点前行,同时双手尽力抓住地面。
克里斯喘着气说:“现在,尝试一下在黑暗中这么做。”
当帕迪和比利从躲藏的山洞里看着艾达山的时候,他们更担心的是太阳,而不是雪。他们没有办法在一夜之间带着将军穿过艾达山,这意味着他们无论几点开始翻越艾达山,整个过程中总会遇见天亮,然后被卡在那里。最糟糕的地方是没有树的高海拔地区,比利管这种地形叫“秃头”。如果遇到巡逻飞机和追兵,他们将无处可躲。
所以他们拼命快跑。中午侦察飞机飞过后,帕迪和他的伙伴们溜出山洞继续前进。他们立即冲向低处的山坡,在黄昏前,寻找掩护的地方躲避盘旋回来的飞机。等到飞机引擎的轰鸣声消散之后,他们才再度启程。最后在黑暗中穿越雪地,努力在黎明前冲到山下。这是一场赌博,特别是考虑到将军要靠他自己的双脚行走。
帕迪发现,“斜坡对驴子来说太陡峭,路也不平顺,将军只好下来靠自己的双脚前进。将军和我们都感到很绝望,因为坡道很滑,还有很多松散的鹅卵石和页岩会随时崩塌下来”。但是,如果他们能准确地拿捏好时间,他们生存下来的机会就会增大。
乔治五兄弟在山脚下等着帕迪他们的到来,这5个牧羊人都叫乔治,当地抵抗军的领导派他们来做向导和保镖。乔治五兄弟迅速散开,有的在前面踩点,有的殿后监视犯人。他们领着帕迪和他的伙伴们沿着山羊小径曲折前行,爬过陡峭的岩石,在天黑前爬升到雪线的高度。帕迪说:“最后,连发育不全的高山雪松都看不见了,只剩下一片贫瘠的土地。这里寸草不生,刺骨的寒风几乎能把人吹跑,深深的积雪让前进的每一步都备受煎熬。我们被浓雾包围着,接着开始下雨。我们深深地弯下腰对抗强风,东倒西歪地继续前进,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。”
他们浑身湿透,几乎冻僵,在2 400米的高山上和风雪搏斗,一方面矛盾地渴望温暖的太阳,但另一方面如果太阳出来,他们就必死无疑。他们都意识到帕迪的计划失败了,他们没办法在日出前下山。于是,在日出之前,乔治五兄弟临时准备了一份后备方案。
乔治五兄弟领着伙伴们来到一个老牧人的小屋,这是一个屋顶坍塌的石头废墟,他们至少能在风中有一个小小的躲避之处。这地方从空中看起来像一堆瓦砾,这正好能提供足够的掩护,好让他们可以等待夜晚再度降临。帕迪和比利偷偷溜到外面,收集可以速食的野菜。他们在冰冷的岩石之间找到一些灰色叶子的野菜,英国人已经开始接受并享受蒲公英的苦涩味道了。
两名英国人把早餐带回小屋时发现,乔治五兄弟正瞪着将军低声抱怨。比利意识到:“我想将军一定感觉到了紧张的气氛,因为他一直很安静地独自坐在角落里,不说话。”
乔治五兄弟告诉帕迪:“你有手枪,现在就使用它。”
他们怀疑将军故意在拖拖拉拉。将军知道他们在山上很容易受到攻击,所以尽可能磨磨蹭蹭地玩“拖时间”的花招。乔治五兄弟可不打算配合帕迪做老好人,他们不想被德军抓住。他们认为,应该把枪口对准将军的脑袋,让他自己选择,“要么动起来,要么死”。
帕迪表示同意,他说:“你们说得对,但是这方法只能用一次。我们需要保留它作为最后的手段。”
结果后来他们发现,只不过几个小时后,他们就不得不动用最后的手段了。
夜幕降临,小分队溜出小屋开始下山。比利很快就发觉,上山难,下山更难。月亮躲在乌云里,他们被迫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。如果有人摔倒,其他人也会像保龄球一样被撞倒,一直滑到满是冰砾的卵石上。他们花了两个小时才离开雪地,接下来的情况更糟。
帕迪后来回忆说:“山陡峭得像一副倾斜的梯子,山上到处是水渠,下雨的时候很滑,每一步都有可能踩到松动的石块造成滑坡。我们在风中手脚并用地下山,在黑暗里好像还穿过了一片茂密的树林,越过各种形状的树枝和树叶的障碍。”他们踏出的每一步都靠信心,如果乔治五兄弟不小心把他们带上了一条绝路,就算帕迪和比利掉下山,他们也不会知道。抵抗组织本应该在山下点起火堆,清楚地发出信号。帕迪和伙伴们紧张地瞪大双眼,搜索远处的火焰。同时,比利必须向自己问一个最重要的问题:为什么?
为什么他们明知这个前进的方向有德军,仍然要冲向海岸边?英国会知道他们还活着吗?他们原来指望有人可以协调他们逃出克里特岛,如果找不到这个协调员,他们该怎么办?
汤姆·邓巴宾神秘失踪后,到现在还是没有任何新消息。帕迪临时想出的与开罗联系的后备通信方式也宣告失败:帕迪派了一个克里特信使携带消息到山的另一边,联系那里的电台报务员,但是那个信使被德国人拦截杀害了,还有另外两名信使几乎连出发都成问题。抵抗组织的战士斯库特·乔治(Scuttle George)回忆说:“他们带回一些坏消息,德军沿着海岸在每个山村大肆进行搜捕,现在进村子就是自投罗网。他们还说,英国的舰船也不可能靠岸,等着我们登船。”
那么,翻过高山的意义何在呢?如果他们不知道在山的另一边是否可以上船,那么为什么还要翻过这座山呢?
但是,就算乔治五兄弟感到怀疑,他们也不会放慢前进的速度。他们飞快地冲下艾达山,在摇摇欲坠的步道上确认落脚点,路的宽度比脚还窄,周围的巨石随时会在黑暗中突然出现。要想真正成为一个英雄、一个保护者,比利和帕迪必须通过考验,而只有一个方法能完成这个考验,那就是用克里特人的办法。他们生来就能跑得更远,适应得更快,能在杀手人数比他们还多的生存条件下活下去。他们只需要帮将军找一头驴,然后就可以不停地前进,消失在荒野中。
但首先,他们必须成功下山。
克里斯和我从艾达山的山顶往下看,考虑接下来的行动方案。
我们面前没有路了。有一条细细的路看上去没有雪,但其中有一段太陡了,其余部分也有很多鹅卵石障碍物,在山边还会突然冒出小小的悬崖。也许,我们可以一直走到这条路的转弯处,期待后面的路被积雪覆盖,这样我们就可以不断地沿45度角踩上冻结的小路边沿。
“我有个办法,”我对克里斯说,“但你可能不太喜欢。”
我给他讲起跑酷,以及我在药店停车场和伦敦施工地的求学经历。我向他介绍雪莉如何弹跳着翻越过墙,以及雅玛卡什的理论,他们相信在都市的钢筋水泥森林里,不费力移动的秘密就在于掌握弹性反冲力。我曾经特意问过丹,像赞、帕迪和比利这些刚到克里特岛的新人,他们怎么能学会这种方法并迅速适应,丹对此并不感到惊讶,他回答说:“我们在城市里做的和他们在山里做的,其实是同一回事。你说起的‘克里特反弹’是一个精确的动作,你碰到一块岩石后弹开,是因为你的身体和岩石将要正面碰撞,你不能刹车,不能怀疑,你必须相信身体。”
我问克里斯:“那么,你想尝试一下吗?”
“什么,顺着山跑下去?”
“更像弹跳下去。”
克里斯踢了一下积雪,系紧背包说:“好,你先来!”
我拉紧腰带,检查鞋带。我回忆起一个跑酷学徒曾强调:“抛开外界的限制,回到先天的不费力的移动方式,利用整个身体。”这就是难以捉摸的“流动的状态”。我跳进碎石堆里,侧身滑落到斜坡中最陡峭的那一段,在滑落过程中找回身体平衡,用比大脑处理速度还要快的步法开始磕磕碰碰地奔跑起来。我跑到那个小悬崖的边缘跳下去,用深蹲的姿势落地,屁股几乎要撞到地面,然后再斜着开始冲刺。
“太棒了,”克里斯在我身后大喊,“实在是……”
我一脚没站住,摔了出去,后面的话就听不见了。